雪山松(布面油画) 詹建俊
如何以当代的问题视域重新打开言意的关系?这或许是当代艺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从今日油画名家的艺术实践到他们或长或短的创作谈,都会遭遇到言与意的复杂关系。在近日于宁波美术馆举办的“言意之间——全国油画名家学术邀请作品展”中,参展艺术家皆能成为我们分析中国油画言意观的重要案例。如果我们把言意关系的命题放在中国油画发展的语境中来思考,可以从三重维度提出以下的问题:
其一,油画语言如何传达当代中国人的思想与情意。60年前董希文先生提出:“我们究竟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情况,我们有我们中国人民的欣赏习惯和对艺术的独特的爱好,我们有我们民族自己的艺术优良传统的继承与发展。中国画家应该有中国画家自己的气质,自己对于生活的想法、看法和表现法。 ”但是,如何拓展油画语言与当代艺术的可能性,迄今仍然是一个在画家心头盘桓的问题。
其二,西方现代主义艺术的发展让抽象语言独立出来,围绕形式语言的建构形成了寻求秩序的世界观。“言”取得本体的地位,离开语言,就没有意义;离开语言,就没有世界和文明,所以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 ”参照西方从塞尚对自然的重新发现到后来形成的极简主义,可以思考中国油画的言意观为何没有走向
抽象化,进而发现和总结中国画家在油画材质与语言表现上的独特性。从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观照中国油画的发展,可以提供一种新的视野来思考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性。
其三,言意关系的命题,关涉到了中国艺术精神的核心。自先秦时代中国人就对言与意的关系有所反省。后经魏晋玄学将“言意之辩”提升到本体论的高度,形成了新的认识方法论,并逐渐渗透进入诗学、书法、音乐、绘画等艺术领域。以心物关系为核心,奠定了由“意象”和“意境”为特色的中国古典艺术理论。从刘勰的《文心雕龙》到王国维的《人间词话》 ,在言、象、物、心、情、意的关系中,皆以追求令人回味无穷的言外之意为上。这样一条中国艺术的精神脉络,是由魏晋玄学“言意之辩”转换而生成的结果。
魏晋玄学“言意之辩”所沉思的问题是:人类对于宇宙最高的本体的体悟,如何用语言传达才有可能?道的存在体验,是否可以通过语言传达?又如何通过语言有效地传达?“言意之辩”既涉及认识论的问题,也涉及方法论的问题。许多画家都有这样的体会:画画不仅是一种外在的功夫,也是一种内在的调节。“得鱼忘筌,得意忘言” ,庄子让人不执著于语言所描述的表象,强调自身内在的自觉与体验,通过语言境域进入到无言的境域。为言意之间的艺术创作指出了一条东方美学的门径:画家在“具象”与“抽象”的画面中,寻求的不仅是视觉的感受,也是画家“心象”的呈现。
从言意关系切入当代艺术思考中国油画的问题,会在两个方面给我们以启发和滋养。第一,今日的油画家大多学习西法出身,熟悉西方绘画的历史,也了解自杜尚现成品到沃霍尔明星式商业模式再到博伊斯社会戏剧,直至“艺术的终结”以后的绘画。和20世纪80年代比起来,中国油画家在今天普遍具有中国文化的自觉意识,他们从各自的角度主动地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资源。惟其如此,我们才更强烈地感受到在中西绘画认识世界与表达世界的不同方式之间,需要搭建起桥梁。在历史上,“言意之辩”曾为引佛学进入中国生根发挥了很大作用。首先是使外来的佛学渐从“格义”粗疏比附中脱离出来,达到了纯粹的独立的佛学义理学的探讨。其次,“言意之辩”的思维方法消融了外来佛学和本土玄学的隔阂与冲突,使得佛学和玄学相互依傍、互相渗透,“言意之辩”的思维方法与佛学的思维方法相契合、相融通,甚至成为了佛学的重要思维方法,直接带动了隋唐以后佛学、禅学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兴盛。这一佛玄会通求之的历史过程,对当代油画领域探究外来艺术与中国艺术精神的融会合和在认识方法上颇有裨益。
第二,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并不是角角落落都要画得无所不为,而是让“无为”有所作为,让“空”来触及已有形式的边线,让“白”来打开自然的丰富性,让“虚”来接近心性与大化的模糊却又有着细微变化的边界。对于画家而言,通往这个境界的最切近的路径,恐怕就是在言意之间反复原创性地体味何谓“立象以尽意,得意而忘象” 。以心观物,重新发现中国的自然观与文人美学之间的关系,重新回味中国人的心灵结构。只有从精神气质上,而不仅是画法风格上,才能打通油画与中国传统艺术的血脉,这也是对董希文先生60年前关于中国绘画表现方法思考的回应——言意之间,能否为当代中国油画重建一个维度?(宋晓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