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问津图(局部) 明 文征明
《人物山水图册》第八开·画舫空留波照影 清 金农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一部时间亘古,四海八荒飞来飞去,可死可生、有遗憾可以重新洗牌的桃林仙恋,映完了。不愁吃喝的人喜欢看,愁吃喝的人更喜欢看——前者以为演得像不食人间烟火且美美的自己;后者则似于恍惚中做了一场春梦。
桃花与情有关。桃花坞、桃花渡、桃花债、桃花劫、桃花扇、桃花眼……这情字,专一了如桃花般纯美,泛滥了又如桃花般俗艳。中国美学意境讲求酒饮微醺、花看半开,讲求以少胜多,浓不及淡,讲求发乎情止乎理。所以文人画中画梅花、兰花者多,而即便清雅如恽寿平的桃花小品,纵然大有“弱水三千,我取一瓢饮;桃林十里,我取此一枝放入画图”的意思,也不免被人诟病甜腻。
说起桃花甜腻,忽然想起王献之的三首《桃叶歌》:“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这情分真是你侬我侬!被新安公主逼迫与发妻郗道茂离婚的子敬,后来有了这个大街上捡的与此公主身份霄壤之别却心疼无比、最纯最俗也最腻的桃叶,算是红尘慰藉——桃花也好,桃叶也罢,想来这世间似乎再无如桃花般尘俗,也再无如桃花般远离尘俗的花了。
当然,世界上的事情,有两情相悦自然也就有为情所伤,与桃花有关的故事何止这一桩。如金农画中题词:“画舫空留波照影,香轮渐远草无声。怕来红板桥头立,短命桃花最薄情。”感慨桃花落得太快,却开得太美。其实,这“最薄情”之想,不过是为情而伤后的埋怨罢了,埋怨自然起因于奢求无果,还好的是桃花林大了反而有疗伤功效,所以这画中人,执杖行至桃林深处去了。是啊!世上之情,大抵源于欣喜,欣喜不成便有埋怨,埋怨至深则生憎恶——所以也会有如刘禹锡那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杜甫那句“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他们以为桃花轻佻,可曾想,桃花何罪?只不过,中国哲学大抵唯心罢了,可以反正说。
如上所讲,桃花似有两面,且又不止两面。然而,若细细分,桃花与桃花林、桃花林与桃林也都是两个概念——桃花艳丽缤纷,桃花林则清雅绝俗,而桃林却有些喜庆的烟火气。于浪漫主义者,桃花只需要美且不落就好,无所谓结不结果。如此这般,是为美好常在的奢侈之想,来弥补时光易逝的伤楚之思。当然这样的桃花林是天上的、是想象的,凡人做不到,所以寄托于仙、于幻,所以绝俗。相反,与实用主义而言,桃花落了反而更好,因为有桃花就有桃,西王母的蟠桃是多好的东西,东方朔去偷桃,孙大圣也去偷——此时的桃有一种魔法,代表长寿富足,不分人间天上。 所以画家擅画桃者不在少数。
说桃花,好像怎么绕也得绕到陶潜的“桃花源”。其实,早在《山海经·海外北经》就有关于桃林的记载:“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邓林即“桃林”。上古传说中夸父扔掉的那根拐杖即化作一片桃林,但是,这桃林的意象所指似乎并不明确,当然也就有更多的想象空间。直到后来有了《桃花源记》,“桃花林”这一理想世界的文化意象便更加明晰,也就有了愈加美好缥缈的意义——因为那个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的“呆萌”武陵渔人的误入,“桃花源”成了这世上最美好不过的遇见,且这场不知是梦是真的遇见,瞬间永恒。“中无杂树”多纯呢!常常想,那武陵人闯入桃花源的时候是现在的3月吗,还是无所谓什么时节,那“落英”都一直在落,却永远也落不完?反正他只去过一次,也再无法考证。即使是后来那个不死心的刘子骥,却也在寻桃花源的路上凄美病死——中国美学好像不喜欢“蓄谋已久”这个词,不如“不期而遇”来得美丽。后文征明画有《桃源问津图》——一个“问”字,道出这千古寻觅之苦。是啊,一找就找到,还叫“桃花源”么?
那么,桃花源里住的是什么人呢?“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有狗有鸡,有男有女,有大人小孩,好不热闹却平静安好,如此恰到好处的状态,是一种农耕文化时代世俗假象的美好。可是后来逐渐脱离土地的我们也是不甘心,总觉得桃林里一定住着神仙吧,再不济也得是个高人。比如那个蒸不熟、煮不烂又猜不透、摸不清的黄老邪,还有他的蓉儿以及关于桃花岛这一文学场景里所涵盖的一切……反正,东方世界的民族大抵都是很会讲浪漫故事的人吧。比如,桃园结义的刘、关、张是结义那天专门找了个桃园;还是后人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为他们安置在了那片桃园?倒也没什么重要。
当然,大部分的人,总也以为自己就是那个落英下倚树喝酒的高士吧!只不过这高士是否真的不食人间烟火就另当别论了。再如,才子唐寅四十岁左右以画抵债借钱买了别人废弃的宅子,命名桃花庵,还写有《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是人,是仙,是红尘羁绊——想这唐寅,是否故意将自己搁置在这大俗大雅之间。
在金农这幅画的右侧,徐乾学(1631—1694,字原一,号健庵,清昆山今属江苏人)题签说:“此情此景,大似云林。”云林也画过桃花么?不过将二者对比,作高士之思罢了。其实,《桃花源》几乎被每个山水画家都画过,马远、周臣、仇英、丁云鹏、石涛、王石谷、黄慎、张大千,太多太多。
谁画过,有几分重要!重要的是,今时今日,桃花又开着……(默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