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叶,海派绘画对近现代写意画影响广泛,是与吴昌硕毕生的艺术作为分不开的。他在不同时期的创作,已成为后学者竞相仿效的经典,其中糅金石味的如椽之笔,淋漓尽致状写植物的自然形态,在凌厉多变的笔线墨块中,表达了枝繁叶茂相互缠绕的美妙形态,尤其他常作的紫藤这一题材去呈现吴氏强烈的个人写意风格。
吴昌硕笔下的紫藤,无一例外与别的画家创作态度取向是一致的,都是源自于对自然的深深感受,遵循写意画规律删繁就简,表现了江南庭院深几许稀稀落落的状态,是一种自然而然从“杏花春雨江南”式的秀雅审美氛围而发展起来的,纵使其大刀阔斧式的笔走龙蛇或翻江倒海式的纵横铺洒,但骨子里,分明透着一种文人画那些高度程式化的勾染点划,这些都与江南秀美的自然景色,相辅相成。
一次西南旅行,让我感受尤深。眼前这喀斯特地形,生长着从未接触过的植物,在走入一片通往荔波县小七孔桥的森林里,密密匝匝的枝杈,纵横交错的树木,让人眼花缭乱的藤木,走着走着,好像感到海派笔墨艺术,尤其是那种高度程式化的语言,该如何对应上眼前这自然植物形态?这已不是吴昌硕笔下江南庭院那秀丽疏朗飘逸的紫藤再现,分明是由粗枝大叶和杂芜斑驳交织成一派野性的西南景物,以及植物生长所需的根基,那突兀的坚石硬土也有异于江南松软的土质。
平常作画,大都先入为主,对号入座。但现在,一些原先十分熟悉的技法包括像吴氏画紫藤信息,却意外在西南这块神奇的土地上缓慢停下、模糊。一句话,吴氏笔墨程式还能那么一五一十,去对应眼前这片原始森林吗?我想这是新的生活或另一种自然,去调整纠正原有的绘画形态。再者,生于清中期卒于民国初的吴昌硕,其生活创作范围也就在江浙一带,他没到过西南,故笔下呈现的花鸟画图式,无一例外映现出画家对江南这片秀丽丰饶土地的热爱,及相应的艺术神韵。
不免突发奇想,倘若当年吴昌硕,不受关山之险阻,也同今天许多画家跋山涉水走入西南这片神秘的土地,在远离平常作画之处江浙,极目更辽远的南国大地,当面对这一片奇异杂芜的植物,多少有感于此不同于彼,西南不同于江南所生发出另一种笔墨图式的变异。
一个时代,所对应的当有不同绘画风格乃至语言表达,缶翁之前的八大,其郁结于心而勃发的笔墨,无论是枯荷、眠鸟都含有一种辛酸泪水——由曾经的贵胄而沦为清廷下的草民,这一荣一枯的身世不生出其郁闷不得志的笔墨才怪。
吴昌硕40多岁才从事于写意艺术,他离八大最近,受影响较多。即便他有过官职,也是怀抱一股钟情于笔墨、放荡于书写的艺术情怀,但又不同于八大大起大落的一生,也无青藤时不时的疯癫举动,故在江浙一带行走,看庭前院落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宠辱不惊,倒也写出了其勃勃生机而有别于八大、青藤,让后人多有仿效的雅致几笔。
今天,艺术家迈开行走于生活与艺术间的脚步,企望跳出传统时期多集中于表现江浙或中原地域审美图式的束缚。由于西南长期处在较封闭的状态,包括艺术上所记载的描绘西南山形地理或风土人情的作品,也是少之又少。这就是20世纪以来,尤其近30年,为什么有不少志存高远的画家,少不了进西南入西北去写生采风,完全感受一种不同于所熟悉的江南地域审美样式,以图用一种新的造型、构图、笔墨和色彩语言传达新的感受。
至于以某个大师画法为圭臬,调侃当下谁以其为准绳,怕是很难入选全国画展的这一看法也不无道理。倘若一个大型画展,全然是一种风格的展示,全然是一种画法的再现,哪怕是模仿到几可乱真的地步,那就是艺术的不真实。想想,用一种画法诠释不同题材,本就难以自圆其说,更缺乏明智之举。而应是由来自不同区域不同年龄,更在于秉持不同艺术个性画家所组成的画展,包括一些个展,当以多种手法语言展示,才能避免语言单一的不足。既要对似曾相识的面目说“不”,又要以探索的锐气推动艺术前行的脚步,这才是艺术家的担当,也是绘画走向创新的必由之路。
(作者潘丰泉 为厦门大学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