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友曝光出的小河口长城修复后的图片(本文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小河口长城的修缮完成于2014年,这一工程最后所呈现出的效果和影响,对于古长城保护的业内人士来说并不陌生,也不是新鲜事儿,他们气愤却又无奈,近两年来这段长城的修复工程不断被私下讨论。只不过到了今天才被网络曝光,才被网友集体质疑。
“这个现象不是唯一的,以后也可能还会出现。”这是长城专家董耀会对雅昌艺术网记者说的第一句话。1984年,董耀会还是河北秦皇岛电业局的一名普通员工,他与吴德玉、张元华一起结成“华夏子”,历经508天风餐露宿,首次完成徒步考察中国古代长城的壮举。如今他是中国长城学会的副会长,多年致力于古代长城的保护,对这段辽宁绥中的明长城,三十年来他去过很多次,甚为了解,这一修葺工程,他表示也早就知道了。
“这段长城位于河北和辽宁交界之处,保存情况整体来说在全国的长城中属于还有墙体,而且墙体相对比较好的一段,应该说墙体还是矗立的,但已经出现残破,有不同的残破和不同的倒塌段。”董耀会在接受雅昌艺术网记者采访时这样描述这段长城在修葺之前的保存情况。当地居民也称,长城修葺之前因非常残破,很有沧桑感,十分受摄影爱好者的喜爱。
小河口长城原貌
被合理合法“抹平”的长城
网友的突然广泛关注,来源于拍了长城15年的刘福生的一句话和几张照片:“你看看他们用砂浆把长城抹平了,原本残缺的垛口墙等都被抹平了,野性十足的长城成了被硬化的路面。这种修葺,还不如不修,简直比破坏还可怕。”
远景图片显示,一段位于蜿蜒山脉上的长城,主体完好;再看长城近景,则令人诧异,相对完好的长城主体之下,墙身已经面目全非,没有了檐墙,也没有了垛口,而是以城墙两侧的最顶端为准,将城墙内部全部以砂浆浇灌,并抹平。于是,充满了野性和原始“关塞”意味的城墙,在崇山丛林之间,变成了一条平坦蜿蜒的水泥大道。
敌楼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小河口长城是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位于辽宁省绥中县永安堡乡,始建于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 是辽宁境内的明长城主干线,小河口长城坐落在永安堡乡西沟村一带雄险陡峭的燕山山脉上,贯穿7个自然村的古长城,总长8.9公里,人们习惯称她为小河口长城,由于雄居于险峻的山岭,所以又有“第三八达岭”之称。这段长城体现着明长城的几乎所有特点:城墙高大、坚固、美观、耐用,防御能力极强。同时,这段长城敌楼门窗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具有着独特的阴柔之美,被专家学者称为“女性长城”。
据了解,修葺之后的长城距离约为2公里,墙体浇灌用的是白灰,也不是水泥。长城的修缮,用白灰,不用水泥,这在业界已经成为常用的方式,尤其是在残破长城的黏合、勾缝时不用现代的水泥,纯白灰用清水勾兑,不掺杂现代化的工艺手法,以确保修缮后的风格与原有长城相统一。这也与国家文物局“长城修缮中不能使用水泥等新型材料”的要求相统一。
只是这修缮工程本身的方法和最终呈现的效果实在让观者大跌眼镜,对于网友的质疑,当地文物部门回应说此次古代长城的修缮项目是由国家文物局下的批复,从方案的设计、批复、工程监理和竣工验收,每一步都合理合法。
官方在回应中谈及此次修缮属于抢险工程,由于部分地段的长城有倒塌的风险,有险情,所以需要进行修缮,工艺没有问题,使用的材料也不是砂浆。负责人还谈到,对于此次修缮,网友看待事件的角度和文物保护的角度不同,修缮长城不能完全为了摄影展示。
小河口长城修复后的远景
小河口长城修复后的近景
“这样浇灌结实啊。”董耀会的语气有一些无奈,又有一些反讽。他谈到,可以确认的是,当地文物部门此次修缮的确不存在不合法行为:“这个修缮并不是私人行为,也不是违法行为。他们是完全按照法律程序报批的,经过立项、勘察、设计,而且这一系列的工作都是由有资质的部门完成,经过国家文物部门审批,然后通过有资质的单位施工,在这个过程中也经过国内部门的跟踪管理,最后通过验收。”
修缮工作的所有程序走的都是正规程序,这在工作流程上每一步都被认为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最后修完了结果就是这样的。那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网友们都说这是违法的,是破坏,可是违反了什么呢?违反了哪个标准?依据什么来衡量这是在破坏?”董耀会在采访中直指问题的关键:“国家至今并没有指定出相应的管理和修缮方法的标准,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做都不是违法的,也就是这样,在长城的保护和修缮方面总是不断的出现这样的问题。”
我们正在失去的长城
长城的破坏与保护,这已经是文物界由来已久的额话题。如果我们对如今这一桩修缮成果吓到的话,那再看一下近些年来层出不穷的长城被破坏的现状,更是触目惊心。首先来看几组数据:根据中国长城学会提供的数据,最为公众所知的明代长城,全长8851.8公里,除去2000多公里自然天险作为墙体的段落外,人工墙体长度为6259.6公里。这是2009年国家文物局和国家测绘局发布的数据,在近些年来不断被引用。
可是如今这六千多公里的长城,因风雨侵蚀、人为破坏、缺乏维护等诸多问题,仅有仅有8%的墙体是保存比较好的;有20%还有墙体,但已经非常残破了;有30%的长城已经彻底没有了。
残破的长城
在全球100处最濒危遗址名单中,万里长城已榜上有名。对我们大多人而言,我们所了解的八达岭、居庸关、山海关、慕田峪等长城仅占整个长城的10%都不到,其余90%以上的长城,大多淹没在无人问津的地方。
而我们常常所谈及的古长城修缮工作现状如何呢?数据则是这样的:位于河北的金山岭长城全长10.5公里,1984年起进行修缮工作,三十多年过去了,目前尚有3公里多的长城段落未经过维修;天津境内的长城段一共有40283.06米,目前修复的只有3025米。八达岭长城所在的北京市延庆县内,有170多公里的野长城,目前只修缮了20多公里。在北京怀柔的箭扣长城最标志性的一个地点,仅仅是85米左右长度的抢险加固,就大概花了半年时间。
毫无疑问,长城所遭受到的破坏似乎远远大于他们被保护的程度,而这种破坏又不仅仅来自于一个方面。
自然破坏从最开始就是长城保护面临的最严重威胁。由于长城大部分建在山间或大漠之中,经过千百年的风吹日晒和雨水侵蚀,遭受着大自然吞噬风化。在这本来就不容乐观的现状中,近几十年来荒漠化等区域生态问题更是引发了长城保护的严重威胁,尤其是位于干旱荒漠区和半干旱区的部分,风沙、雨雪、水土流失、山体滑坡和地震等灾害较多,造成更大危害。
也正是因为此,位于野外和戈壁深处,一般的交通工具很难进去,给长城普查和保护带来相当大的难度。位于北京延庆的帮水峪段长城在修缮过程中就由于地势险峻而给修缮带来很大难度,曾经参与修缮的一位师傅说,在修缮之前光修路就花了半个月时间,这还是为了运料的骡子队而修的,诸多先进机械与车辆根本无法到达山上。
低楼楼顶坍塌的长城
董耀会曾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以2008年奥运会时国务院新闻办为外宾准备的礼册《长城》中的一张长城城楼的图片举例:“很多这样的空心低楼,负重有限,年代久远,长期刮风之后会积土,之后长草,然后土越积越厚。再有树籽往上落就长树了。积土又长树,下雨愈发重,树根往下长还会破坏墙体。不及时修缮,会有裂缝,那么楼塌就是迟早问题。”
2012年7月,河北境内的长城大境门段出现36米坍塌,山海关城墙出现漏雨险情,乌龙沟段敌楼坍塌;同年8月,位于绥中县境内西沟长城上的高楼山敌楼被一场暴雨被浇倒。开始长第一颗树,无人知晓,直到楼塌了;拆掉第一块砖,没人发声,直到墙体消失。
岌岌可危的自然环境,如果再加上越来越严重的人为破坏,长城的命运更是雪上加霜。
有一则故事在十几年来不断被提及,2002年,中国长城学会调查走访河北张北县和万全县交界的狼窝沟口长城,这里是“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走访过程中发现,原有的1000多米长的石砌长城已经消失,变成了挖地取石之后的一条沟。因修公路缺石子铺路,当地人将长城拆了,以15元一拖拉机的价格卖去碎石铺路。“我们发现上头长了新草,说明当时才拆一年,但是没人知道。”中国长城学会副会长董耀会这样陈述。
2005年,仅一年时间,宁夏就发生多起损毁长城的事件,其中被媒体曝光的就有十多起。2006年9月,某单位在宁夏中卫市境内施工时,擅自将一段长城挖开近200米的豁口。当有关人员接到群众举报后,施工方感觉事态严重,又擅自用推土机将豁口堵上,并在上面插上蒿草,企图掩盖证据。2015年,媒体曝宁夏海原县西安镇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墩墩梁烽火台遗址在该县“坡改梯”项目进行中被推成梯田,只留下一段残墙。
游客在小河口长城上
游客攀爬野长城
随着旅游业的蓬勃发展,如今的野外城墙又要面临一个新的挑战,那就是不段在各大小长假里被媒体曝光的“游客攀爬野长城”事件。在自然和原有的人为破坏之上,野外长城还要承担着每年数十万的“探险者”们。就北京而言,即使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实施《北京市长城保护管理办法》,明文禁止攀登未被批准为参观游览场所的长城,但这显然阻止不了探险者们的好奇心和挑战欲。“成千上万的人,不断去你一块我一块地往下踩,那它实际上这个破坏速度非常快。”董耀会感慨。
保护长城是否有法可依?
针对“最美野长城”修缮引发的质疑,辽宁省文化厅办公室相关负责人表示,省文化厅将安排有关人员和专家实地调查相关情况,并详细了解有关修缮工程的批复情况,以及当时施工是否与批复要求一致,设计和施工环节是否存在问题需要进一步调查。
当我们面对着被“抹平”的小河口长城、被挖走的狼窝沟口长城、被推土机推掉的烽火台、被游客踩在脚下的野长城,总会想着我们不是拥有《长城保护条例》吗?为何不按照规定来保护与处罚?2006年,国家颁布了《长城保护条例》,这一条例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部对单体文物颁发的国家级法律文件。
董耀会告诉雅昌艺术网记者,看似已经有法可依,但事实却是,这样一部《条例》主要是宏观的“原则”,就像宪法之于国家一样,《长城保护条例》指向的更多的是修缮和保护应该坚持的原则。但是绵延于整个中国北方山脉和隔壁的数千公里的长城有着无数复杂的客观条件,其保护与修缮情况各不相同。
“网友认为不科学,他们还认为科学呢,认为这样坚固,保存的好。科学与不科学,是没有标准可依的,你说他是破坏长城,你依据什么说他?他违反了怎样的法律?修到什么样叫不破坏呢?”董耀会认为,如今长城保护最为急需的是应该尽快对十一五、十二五期间的长城修缮工程进行认真的总结,然后通过总结形成一些共识,在这样的基础上制定标准,“如果没有标准,这种事情以前发生,以后还会发生。”
“修旧如旧”,这一文物遗产的修缮方法对于网友来说并不陌生,可是对于长城修缮来说,什么样的“旧”才是真正的“旧”呢?这又是一个问题。长城修缮不同于建筑和壁画的修缮,经历了几百年的自然洗礼,大部分长城都被打磨得残缺不全,充满沧桑。那么,是否该把破损的墙砖换掉?是用新的墙砖,还是有一些破损的墙砖?修到多“旧”算是“旧”呢?是按照何时的状态来衡量修旧如旧呢?
司马台长城
相对于“修旧如旧”的提法,董耀会提出的修缮建议则是:“抢险加固、最小干预,达到的目的是不再继续倒塌,以最大限度保留长城的沧桑感。”他说,北京最为险要的司马台长城的修缮是相对比较科学的修缮方式,其方法就是最大限度保留了其当时的历史风貌。
董耀会曾经无数次在媒体上呼吁应该调动全社会的力量参与保护长城。绵延几千里的世界文物仅仅靠地方文物工作者和少数志愿者来保护,力量是微乎其微的,网友在质疑遗产保护的同时,是否也应该从自己做起,至少做到不去攀爬踩踏野外的古长城。
不过如今网友对长城保护的关注和态度相对于十年前、二十年前已经让长城保护界人士欣慰许多。董耀会曾经这样说:“四十年前,北京怀柔拆毁长城用砖石修建黄花城水库是一件可以受表扬的事,理由是废物利用。三十年前,我们徒步考察长城,遇到破坏长城的事情,反映给县政府还被认为我们多事。用推土机推毁60多米长城的人被罚款200元,相邻村庄的人不认为他不对,而是都认为他倒霉。而在今天,有破坏长城的事一定会受到舆论的谴责,受到法律的制裁,这就是进步。所以我们指出问题的目的,为的是继续推动这种进步。现在,民众自觉保护长城的意识的确有了很大提高,这是大家都能感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