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历四年,刚过完年,汴梁城内还是寒意袭人,庙堂之上传来了仁宗皇帝的训斥。
参知政事苏易简的孙子,集贤殿大学士杜衍的女婿,参与了范仲淹“庆历新政”的集贤殿校理苏舜钦,因循旧例卖废纸宴集同僚而获罪免职,年37岁。
套用现在的话语,就是公款私宴,有违作风被开除公职。
同年被贬的,还有滕子京等。
故土无可还,庙堂不易返,便只能寄寓江湖。据自述,辞离京城后,“无所归,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
在苏州城内,赁了一处土屋,做了寓公。
大宋时苏州的天气,大概和今天类似,一年中最难捱的,是梅子熟时的“黄梅天”,整天闷热潮湿,湿溚溚的,就像在蒸笼里。心性愚钝的本土人,也难以忍受,更何况能文善诗,又遭贬斥的苏大官人。
熬不住城内的难受。一日,子美循路南行,拜访范仲淹九年前建成的郡学。隔路见一处弃地,虽然断垣残壁,却有高丘巨树。
登丘四望,远方黛山点点,近处清溪萦迥。俯仰之间,清风徐徐,两肋生风,云淡天青,燠暑顿消。
古楚废臣屈原《渔夫》,“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颇合心境,买得弃地,傍河筑亭曰“沧浪亭”。
后人以亭名命园,遂把整个园子叫做沧浪亭。
这是苏州园林中有确切记载的,第一个文人园林,也是唯一一个以水命名的园林。
后世重修时,把亭子从水边移到了崇阜之上,高敞了许多,但也失去了原韵。
苏州园林,亭台楼阁榭舫廊,大体一致。如有不同,便是布局和风骨。
一条沿水而筑的复廊,把沧浪亭分为内外两处。
内里,假山垒垒,石径曲折,修篁翠竹,老松虬屈。
廊外,岸汀兰渚,嫩柳初绽,冲淡旷远,水雾氤氲。
就个人而言,我更喜欢复廊的外面,特别是初春清寥的阴雨天,水面的倒影中,能读到江湖。
苏子美建园,大致是比较简单和实用的。构亭北碕,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乃至野老不至,鱼鸟共乐。
斯园,是苏子美一个人的私园,是他的江湖。可以啸吟无所顾忌,可以酣醉忘乎所以。
从前的一切,在这片江湖中,价值几何?
欧阳永叔庆历七年的长诗中记了一本账,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
想来,风月还是离不了阿堵的。
与子美筑沧浪亭同时,谪守巴陵郡的滕子京,在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后,重修岳阳楼。范文正公欣然著文,大谈洞庭胜况,嘱世间士人“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
士,后世称为知识分子,年代不同,标准也有变化。但大抵是读过书,会写作,善讲话,能思考,常忧怀。一生启智后,便不再无忧,难得快乐。走在路上,常常紧蹙眉头,时时深刻思索着国之大事。
而子美不同,寓苏三载,时常月夜泛舟沧浪,邀明月为伴,狎清风为侣,做了虫二先生,安于冲旷,不与众驱。
子美在煌煌郡学文庙旁,为士人开了扇后门,可以抒怀忘忧,沉溺自在。
庆历七年,滕子京知苏州。建楼的不知是否和筑亭的,相会在沧浪?同年,卒于苏州,知命又六。
庆历八年,高高庙堂之上,仁宗皇帝又想起了远处江湖、寄情山水的苏子美。一纸诏书,赐官湖州长史。
湖州离苏州不远,古时均属吴郡,隔一泓太湖水相望,舟楫可通。
未及履新,子美便一病不起,弃了庙堂和江湖,赴了无忧少虑的仙乡,时年不惑。
黄鹤渺渺,在苏州留下了一处沧浪亭。
后六百年,吴县金圣叹率士人哭庙时,不知有没有回顾一下烟雨濛濛的沧浪亭,有没有回味一下仰啸自在的江湖情。
后七百年,吴县士人沈三白,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记录了在沧浪亭畔的缠绵缱绻,少了几分堂皇,多了一些真情。
这些多是后话了,不说也罢。
花谢花开一千年,沉沉浮浮一杯茶。
且放下,沧浪喝茶去。
附记:
沧浪亭北,有一小园名可园。韩世忠寓苏时,同属沧浪亭,又名“近山林”。清道光属正谊书院,后归苏州医学院。近年修缮对外开放。
水池居中,建筑疏朗,槛曲廊回,水木明瑟,庭宇清旷,秀丽可人。
但与江湖无关。(天地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