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甪直古镇的廊棚里,看着酒后发疯似的太阳,一点点安静下来,歉疚地稍稍转身,在马头墙露一个害羞的笑脸,倒底消停了。
吃罢晚饭,三三两两的岸边人家,搬了矮凳子出来纳凉。
“空调吹的是舒服,但不能多吹,浑身骨头疼”,袒着上身,穿一条大裤衩的阿爹,手里摇着大蒲扇,和街坊们打着招呼。
树上的知了叫唤个不歇,胆大的一只,在半截柳枝上鼓噪,阿爹看了个准,一伸手逮了个正着。
顺手扯了一截阿婆日常缝补的棉线,在知了的脖子上打了个结,手一松,知了挣扎着在半空徒劳地打转。
阿宝儿才满两岁,蹒跚着从屋里出来,又扑到阿爹身边,抱住了腿,“阿嗲,抱!”
阿爹抱起孙子,教阿宝儿抓住棉线的一端。知了打了个转扑向小儿的脸,阿宝儿究竟是胆小,小手儿一松,哇地哭出声来。
知了得了便宜,一阵叫唤,拖着一截子线头,重新飞上了枝头。
阿婆心里不乐意了,埋汰着老伴,又蹲下身去哄孙子,“阿宝儿乖,一会儿我们买甜甜的大西瓜。”
大点的孩子在窄窄的街道上闹腾得欢实,大人们也不管,自顾相互聊着一天的营生,任由孩子撒野。
人家都临着河,两岸的孩子相互叫阵,脾气大的干脆跳进河里,一个猛子扎到对岸。
那边的孩子也不服输,也噗通跳进河里,水面上一阵喧闹。
水乡的孩子个个好水性,家长自然不会多管,只是现在的河水不如以前干净,当妈妈的总归要叫唤几声,“哎呦,那么脏的水,吃进肚子里要生病的嘞!”
只有满载着瓜果的小船,船上的汉子吆喝,“卖西瓜嘞,蜜甜蜜甜又大又圆的西瓜嘞。”
小孩子们才会游上岸来,巴巴地盯着自己的爹娘,看看他们究竟要不要留住这兜售瓜果的船。
看着瓜船驶近,大人们坐着不动,眼睛往船上一瞄。船老板就招呼,“阿要买西瓜?包你甜!”
问了价钱,看着船上的瓜不满意的,摆摆手,瓜船就继续往前驶去。在边上打量的小孩子,就会失望地撇撇嘴,但也不耽搁他们继续刚才的疯闹。
要是看着瓜满意的,原地坐着跟船老板讨价还价,一抬手指点着“这个!这个!”,交代船老板抱上岸来。
假如换在十年前,镇上的人更加豪气,大抵是吩咐船老板挑一担西瓜送到屋里头,然后挨个放在墙角或是桌底下,方便每天用手指弹西瓜挑熟的吃。
一个瓜十来斤重,开了后一家人吃不下,赶紧招呼左右邻居。
邻居大抵也是买了瓜的,相互客气了一番,剩下的也只好冰镇在冰箱里。待天黑透后,疯的满身是汗的孩子回了家,洗了澡扑了痱子粉,正好取出来解渴。
老人们怀旧,又讲究保养身体,总是挑剔现在的西瓜“太甜,吃多了血糖又要高了”,他们更钟爱农民挑担兜售的“青瓜”。
一般都是农民家里自己种着吃,多余了才会挑来镇上卖的苏州本地瓜种。外形大抵跟黄金瓜一般,表皮青绿色,瓜瓤也是绿色的,脆脆的带一点点的甜味,唤作“青皮绿肉”。
还有一种扁圆的“青瓜”,外皮也是青绿色,瓜瓤却呈黄绿,吃口不甜却酥软,吃几片下去就涨肚子。
老人们说,饥荒年月,这种瓜救了不少人的命,所以叫“吃饱瓜”。
吃完瓜,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暑气在市河潺潺流水中缓缓消散。夏夜的江南,恢复了少女恬静的模样,逗留在外继续聊天的人们,压低了嗓门,变得窃窃私语。
知了也开始睡觉的午夜,街灯昏暗地照着街道和市河,一两位固执的阿爹,依旧歪在家门前的躺椅上,你若走近,老人已经发出微微的鼾声。
放心不过的阿婆,从屋里抱了毯子出来,盖在阿爹的身上。
阿爹微微动了下身子,嘴里“嗯呀”了几声,鼾声继续响起。
“困来倒是惬意咯”,阿婆轻轻摇了摇头,究竟是一脸的爱溺,一如他们数十年的爱情。
明天,太阳依旧会从马头墙上升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零碎平淡的市井生活,如市河里的流水,波澜不惊。
此般正好,正是我记忆中的旧日江南。
应志刚——媒体人 · 文旅作家
乐途灵感旅行家、驴妈妈旅行达人、途牛大玩家、中国国家地理网专栏作者,已出版《最高使命》、《突然有了乡愁》、《散落一地的温柔》等。